(先父玩儿票彩唱《甘露寺》乔玄剧照。1942年摄于北京)
记几位戏迷
(一)
从前本人有位老街坊,我称他胡大爷。他大概是上世纪初生人,六十年代时已然老态龙钟。胡大爷虽然不修边幅邋邋遢遢,格局却拿得出手。他细皮净面慢语轻声,举手投足皆讲究尺寸,略有几分落魄雅人之象。
胡大爷属于有一技之长者,会拉胡琴儿。这个会字或许不大准确。据先父早年讲,胡大爷见过真佛。此处的真佛是指旧京大琴票陈彦衡,世称陈十二爷。陈彦衡先生是旧京首席谭派专家及胡琴儿大上手。民国初期他在北京主要靠给内外两行说戏维持生计,余叔岩、言菊朋等皆曾受教于他。由此可想胡大爷当年能请陈十二爷说胡琴儿,大概也是公子哥儿攘钱玩儿票。胡大爷是旦角儿胡琴儿,多柔少刚。他年轻时经常光顾八大胡同,自然短不了与那些青楼小班儿姑娘儿昆弋皮黄之花雅。早年的小班儿姑娘儿票戏水平相当可观。旦角儿陆素娟起先就是韩家潭儿环翠阁的红人儿,色艺都好,下海后享名一时。
本人亲眼见胡大爷拉胡琴儿是1968年前后。其时全天下都是“样板戏”。胡大爷不会新戏,老戏又不能拉,只拉些“小开门儿”一类的牌子。我记忆中没见过他给别人拉整段儿吊嗓儿。
胡大爷知晓先父嗜戏票戏,故而常来我家串门儿。有时请他拉一段儿,他接过胡琴儿先给胡琴儿相面。瞧完担子瞧筒子,边瞧边拿手指头敲两下。然后瞅蒙皮,拾掇码儿,调千斤,烧松香,拧轴子,拉敞弦儿。各道环节琐碎四至慢慢悠悠,急性子在旁边瞧着能憋出汗来。迨他弓子一拽,瞬间变得一脸严肃,正襟危坐,宛若写一笔正楷。他身上不摇不晃,脸上静穆祥和。先不论胡大爷弓头儿手音儿如何,就操琴这姿势派头儿,一定是大方家调教出来的,路子正,规矩,看着舒坦。绝非眼下某些专业琴师之“劳力士派”。劳力士派是本人发明,与瑞士钟表无涉。皆因某些人拉胡琴儿时呲牙瞪眼全身摇晃,宛如拉锯伐树之劳力者,本人遂谑称其劳力士派。
当时本人三、四两位家兄都学胡琴儿,家里时常有拉有唱有锣鼓。有一天三家兄一位同学来家里玩儿,他会拉胡琴儿。胡琴儿正响着,胡大爷手里托着刚买的两棵小葱儿进门了。先父赶紧冲这位同学说:“拉一段儿让胡大爷听听。”这位同学直乎直令拉了一段儿样板戏,一共没几句却出了一脑门子汗。
他拉琴有个毛病,只要弓子一动,嘴里就开始嚼。口腔动作像是吃口香糖,其实嘴里什么也没有,空嚼。熟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,没人笑话他。他拉完停下弓子,仰脸儿等着胡大爷给说说。胡大爷面无表情一声不吭,转身就往外走。到了屋门口儿扭脸儿冲先父说:“您要在他旁边儿摆盘儿饺子,一个也剩不下,您瞧他吃得那身汗。”先父会意朗笑,这位同学却一脸茫然。胡大爷是说他嘴里忙叨的坏毛病,拉一段儿戏得饶上一盘儿饺子。
(武生的腿。剧照,摄于北京长安戏院)
(二)
七十年代末,北京刚恢复演老戏。本人有位戏迷邻居,他刨去吃饭睡觉上班,剩下全是戏。这位戏迷属于听聊侃说类的,压根儿没张过嘴(指唱),也没碰过胡琴儿。他听戏像是拧足了劲的发条,停不下来,一半儿工资都送戏园子了。当时的大众、长安、广和、中和、吉祥、人民剧场、工人俱乐部等几家戏园子哪天演什么,谁的戏,没他不知道的。他后来娶媳妇有多高兴本人虽然没瞧见,但可以断定,他聊戏时的兴奋与喜悦比他入洞房时一准儿不差。
熟人不论何时在街上遇见他,十回有九回被他直眉瞪眼拽住。见面无半句寒暄,张口就是昨儿晚上的戏,根本不管别人是否爱听有无时间。他语速极快,连说几分钟不见气口儿,密不透风。听主儿要是承受力差些,得大口大口替他喘气。有一天我在街上被他逮着了,就站路边开聊。这次他聊的是李万春先生的《闹天宫》。这出戏又叫《安天会》,早年杨小楼先生的正戏。当时李万春好像刚回北京,猴儿戏李先生当然也拿手。
这位戏迷眉飞色舞,一口一个李老万如何如何(当年北京戏迷管李万春叫李老万)。从碰头好儿到起吹腔儿打住,台上一切细枝末节没他瞧不见的。他聊一出戏比唱一出戏费时间,恐怕比唱一出戏也累不少。我记得他描述李万春的腿时是这么说的:
“跟您说,李老万真不得了,简直就是神仙。我一点儿不瞎说,人家那腿,随便一撩就上肩膀儿,另条腿就跟根儿钉子似的,纹丝不动。您说他也小七十的了,现在十七岁的孩子也没这腿啊。功夫那叫瓷绷。李老万那腿搭肩膀儿上,且不放下来呢,您点棵烟都来得及。要不说没腿别唱武生。跟您说,我见过一主儿,起个半霸,愣一马趴扔台上了,太柴了,这也叫武生?能把人气死。瞧瞧人家李老万,现在这些骚干乏货还唱什么戏啊,趁早儿该干嘛干嘛去。”
他在说李老万腿上肩膀儿的当儿,举起左手不停地戳点自己的肩膀儿。然后右手掏烟,叼上,再右手点烟。左手始终在肩膀儿上戳戳点点。本人当时正复习高考,实在等不及他把李老万的腿放下来,趁他嘬烟的当口儿赶紧溜了。
他住的院儿里有两位梨园行的,一位是富连成出身的武二花,一位是荣春社出身的里子。也怪,他很少跟这两位内行聊戏。有时本人偶尔赶上还在旁边听几句荣春社的里子先生聊些趣闻。他路过,只当没瞧见,径直走,不搀和。至今本人也不知个中玄机因由。
这位戏迷的父亲也是戏迷,说话也快。别人夸他儿子懂戏,他面无表情,就一句话:“他?他他见过什么啊。”然后急速眨眨眼换话题扯别的。
(以工架身段表现大将的英武气度谓之起霸,按程式繁简分为全霸与半霸。武生起霸剧照,摄于北京长安戏院)
(三)
八十年代初,大概是1981年,有天晚上本人跟三家兄在鲜鱼口儿大众剧场听谭元寿和叶少兰的《八大锤》,谭的王佐,叶的陆文龙。我旁边有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,一边听戏一边摇晃脑袋,嘴里还嘀咕有声。起先我以为他的脖子跟柬埔寨宾努亲王一个毛病,就扭脸儿瞧了他一眼。他说:“您瞧我干嘛?您觉得台上玩意儿不错吧?”其实本人是无心一瞥,并无冒犯之意。赶紧答了句老先生的问话:“身上瞧着挺溜。”他接茬儿问:“嘴里呢?”三家兄在旁边捅我,意思是别接茬儿少说话。可是已然晚了。本人扭脸瞧这一眼算是捅了娄子,把老先生的话头儿勾起来了。从此他就不住嘴儿地说,也不管你听不听,声儿倒也不大。从台上这两位演员的爷爷说起,谭小培如何如何,叶春善如何如何。然后又说谭富英和叶盛兰两位先生。有这么几句话我依稀记得:“这玩意儿啊,得学好的地方儿,不能哪儿不好学哪儿。老角儿的正经玩意儿没学来,倒学了一身毛病。他爸爸哪儿这么唱戏呢?”这话只他说,也不知道说的是谁。本人假装没听见,不能再扭脸儿,也不能再搭腔。
散戏回家,本人跟先父说起这段儿。先父自幼嗜戏,杨小楼、余叔岩、梅兰芳以下的好角儿怹都听过。怹自己也玩儿票,有七八出戏贴过明场。迨我把这位老戏迷的话学舌完,先父笑着说:“这人也够勺道的,不至于像他说得那么邪乎吧。凡事得到哪儿说哪儿,非要听老角儿,那现在干脆就别进戏园子。”先父说完又找补了一句:“叶盛兰好,少兰确是不如他爸爸。”先母在旁边接了一句:“谭富英光凭扮相就值八毛。”三四十年代谭富英在北京贴演,票价大致一块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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